《草原》年第5期
/自然写作/
.05总第期
创作谈
自然写作
《北行第一站》创作谈
自然文学中的
人类精神
/艾平
人是自然之子,大自然是母亲,大自然满足我们衣食住行的需求,破坏大自然就是伤害我们自己……这个观点并没有脱离以人类为主导的立场。因此我们的某些自然文学,眼光往往停留在物态的表层,或简单地科普自然常识,或低吟风花雪月,或“求天下奇闻壮观,以知天地之广”。在我看来,自然文学的自然二字,只是个有关创作题材的定语,最根本的主语,依然是文学。文学即人学,没有对人类精神的穷究,没有探讨被自然孕育、哺育、生成、更改、异化、制服、回望,不断思考,历经挣扎而后达到升华的人类精神活动,文学就失去了生命。
生态变化对人类精神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探讨一个民族乃至一个人的个性,先要从文化属性研究起来,而文化属性都是由地域生态决定的,这是我们的自然文学必须面对的一个课题。
近来从国外翻译进来的自然文学作品很多。我的阅读量不大,最喜欢的是俄罗斯地理探险家阿尔谢尼耶夫的《在乌苏里江的莽林中》和法国作家让·齐奥诺的《人世之歌》。阿尔谢尼耶夫在乌苏里江以东的海岸、山林、荒野中长途跋涉四十万平方公里,《在乌苏里江的莽林中》一书起初就是他的个人旅行日记。事实上,好的自然文学往往都不是刻意而为之的。作者首先要是个对大自然全身心投入的观察体验者,阿尔谢尼耶夫写到海洋、山脉、河流、树木、动物,但是最终使这本书成为文学经典的,并不是这些描写,而是因为他的笔下呈现了一个鲜活而独特的人物——赫哲族老猎人德尔苏·乌扎拉。这个人物仿佛天降的通灵者,魅力无穷,是一个在我们熟知的社会生活里很难见到的形象。他的世界很大,所有他留下脚印的森林、山地、海岸、河畔、荒野,都可以成为他的憩居之所,他的行为往往让我们觉得奇异而神秘,但是沉思之后,我们会恍然大悟,并深深感动。德尔苏的举止行为,就是一部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教科书——当俄罗斯士兵开枪扫射野鸭群的时候,他不用语言劝阻,而是也拿起枪射击,故意把子弹射到野鸭群下面的水底下,一次两次,直到把野鸭群轰赶到俄罗斯士兵的射程之外;他是猎人,却只向大自然索取生存所需的那一点点,比谁都懂得珍惜身边的生态;他认为深山一定要有老虎,海里一定要有海豹,面对老虎的咆哮,他开枪驱赶,当老虎转身之际,他为了让老虎快点走,冲老虎离去的方向开了一枪,后来发现老虎竟然死了,为此他有了一辈子没能摆脱的犯罪感……遇到一个林中的异教徒,他没有隔阂,一声不吭就出去打猎了,他狩猎的理由只是那个人有六个孩子;每一次打到野兽,他都要送给附近的住户,由于历史的原因,那时乌苏里以东地域上有汉族人、俄罗斯人、乌德海人、索伦人居住,他所获的猎物,往往要分成好几份,送给不同国籍的邻居;他在林地上发现了野山参,赶紧深挖出来,不是为了卖钱,而是送到密林深处栽种保留。他觉得大森林从来不是谁的,猎物也不是某一个人的,不容掠夺……有意思的是,他也不自觉地被所谓文明世界异化着,他相信大自然神法无边,万物有灵,平等对待森林里的每一个动植物,敬畏每一个自然现象,却往往竭力地用外来人的语言来解释这一切。比如说他认为海市蜃楼就是死人的灵*在走,认为海水经常会发脾气,说雾是坏人是骗子。至于他的生存经验,堪称集飞鸟的眼睛、豺狼的嗅觉、驼鹿的强壮于一身。他在森林里洞察秋毫,顺势而为,如鹰击长空,鱼翔浅底。他锐利的目光和敏捷的行动与他质朴善良的心态融合于一身,自然天成,不可解构。然而,这个神灵般的德尔苏·乌拉扎,离开山林便举步维艰,手足无措,他不愿意待在温暖的室内,不会在床上睡觉,常常被骗走财富,最后死于强盗之手。人类将森林变成了利益的绞杀场,无情地撕碎了自己最后的襁褓,夺去了德尔苏·乌扎拉安宁的家园。他没有子孙,也没有继承者,万幸的是,他的故事没有消失在潮湿的林地里。阿尔谢尼耶夫通过自己的审美眼力和笔力,写出了德尔苏·乌扎拉这个人的精神世界,《在乌苏里江的莽林中》之所以饱满、立体、深刻、完美,乃至成为世界自然文学的巅峰,最重要的因素是成功塑造了这个实实在在光辉夺目的生态中人。
让·齐奥诺的《人世之歌》对自然的描写比重很大,很透彻。无边的黑夜,河中暗藏的汹涌,黎明的迷茫,河岸的絮语,小山村静谧的杀机,作者电子脉冲一般的描写,径直让我们感受到清澈,凛冽,温度以及潜在的坠落感,这些给我们的不仅是心理上的冲击,还制造了让人一点点苏醒的效果,是的,文明往往让人忘却自己本是自然的产物,身体感应自然的能力也随之衰退,我们应该意识到那些冬眠在生命深处的基因记忆,这就是我们必须经常回到大自然中去的理由。《人世之歌》一书的主人公,为了寻找儿子出行,成了自然王国的闯入者,这时他“寻找儿子”这个可以强化小说动势的出发点,在高山大河面前立马被弱化了,人不由自主地变得安静而渺小,一发而不可收拾地融入了这个陌生的境遇。他看见了自然生态中的人,也看到了大自然中人的精神生命——像巨蛙一般的泳行者,河流是泳行者的道路,激流险滩,倒伏在河道中的树木,对泳行者来说如履平地;他还遇见了一个盲女孩,见证了她的爱情和生育,原来她是一个大自然的聆听者,风在河边穿行,动物在远方吵架,甚至连星星和云朵的行动,她都可以用听到的声音认知;巨大的山,小小的山村,至暗之夜吞没了一切,黑幕后谁在密谋,星星点灯,强盗和好人突然现身,在这里,万物的诉求都通过独特的方式显现出来……让·齐奥诺说:“以我观之,现时的全部作品,给予平平庸庸的人类的位置太过突出,要创作没有人的小说是不大可能的,既然世间存在着人。问题是,应该给予人以恰当的地位,而不应将之作为宇宙万物的中心。人不应当睥睨一切。须知,一座山不仅是以其高和大而存在着,他也有重量,有气味,有动作,有魅力,有语言,有感情;一条河也是一个人,自有其爱情、力量、灵*和病痛,并且渴求冒险的经历。溪涧、山泉都是人,也会恋爱,会骗人,会撒谎,会背信弃义;她们袅娜多姿,以水草和苔藓为裳。森林会呼吸。田园、荒野、丘陵、海洋、山谷,常常受雷电轰击的峭拔山峰、自创世纪以来山风就在其面前撞得粉身碎骨的傲岸的悬崖峭壁,凡此一切,绝非仅仅是可以令我们一饱眼福的景致。他们是聚族而居的活生生的人。这些千姿百态,生气勃勃,与我们一样具有人性的景物,我们却只了解其外貌。而至今我们之所以被种种神秘的东西所包围,恰恰是因为我们从来都不重视土地、植物、河流和海洋的心理状态。”
将人作为自然中的一个物种,让·齐奥诺从这个角度坚持认为自然文学不抛弃人,人和万物应该平等:“作家们应该洞悉、热爱、理解或憎恶人类所生活的环境,从而揭示人的本来面貌,即塑造出被客观世界的芬芳、魅力和歌声所渗透、所熏陶,因而实实在在、光辉夺目的人物。只要你在一座小山村短暂逗留过,你就会知道山在山民的日常谈话中占有何等地位。对于一座渔村来说,重要的是大海;对于平原上的村庄来说,重要的则是田野、禾稼和草地。我们不应把人物孤立起来。人不是孤立的,大地的面貌锲刻在人的心里。”
不得不承认的是,我们与自然的关系正被无情地割裂,人类过着高傲的生活,为了利益不停地战天斗地,在利欲的膨胀中无法自拔。归根结底,人类面临的生存发展乃至衣食住行诸多问题,无一不与生态的变化有关。文学必须有深刻的洞见,必须告诉读者,人类不要忘记最根本的财富是氧气和阳光,对大自然的破坏,生态的被异化,完全可能把人由一棵树变成一柱塑料。文学更要告诉人们,客观规律是不可抗拒的,自然生态的变化正日益影响着人类的心灵,它不仅从人类学生物学角度影响人,更是从精神层面影响人。一个放牧过大马群的牧人,一旦到了沙化的绝境,他会万念俱灰,如果你给予他安逸的生活,让他拿着漂亮的紫砂壶喝茶,他会选择去纵酒,因为他心里空;森林过度开发后,林业工人被安排到城市的边缘居住,不能融入城市的生产生活,心灵的孤独也照样不可避免。为什么最尊重自然、